第14章 指天誓日

        早食过后,我便捏着折子回房去了,虽说主意已定,但仍是不免紧张踟蹰,好不容易才静心打坐,采练元炁。

        估摸着午时将近,我便收功出屋,寻到正在庭中闲坐的四人,得知娘亲正在书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娘亲。”我轻敲书房侧开的一扇门,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娘亲头也不擡,正凝神于书案上的卷籍,玉手轻捻着泛黄页角。

        才半日未来,书房的案桌上竟已堆了不少卷册,形制各异,或蓝皮线装,或黄底黑字,或薄卷纸折,随意瞥见几本,写着“武林事稽”、“江南武轶”等字样,似乎均是关于武林中的记载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我并未过多关注,而是恭敬地说出此行的目的:“娘亲,孩儿要去沈府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娘亲回目擡首,仙颜禅定,淡然点头:“嗯,速去速回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如此一番简短对话,便算是告知了娘亲我的去向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也未有多作停留,退出了书房,反复咀嚼娘亲的这句回应,也不知算不算担忧,心中滋味难明。

        好在我早已习惯娘亲的冷淡,没有过多纠结,出了拂香苑,徒步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今日气候接近春日的和煦,不冷不热,便是郊游踏青也取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昨日虽是乘马车去的沉浮,但途中也仔细观察了内城格局,因此倒记下了路线,况且相隔不远,就算迷路了也不至于失之千里。

        过了几个关键的街道,问了一个还算随和的路人,总算顺利到了沈府。

        沈府门前并无家丁护卫,其实也不需要,他们自家便是半个武林宗门,前庭又有数十条汉子练功不辍,谁敢擅闯?

        敲了敲半掩的大门,我侧身便进了沈府,下了台阶来到庭院,今日依旧是武奴在练功,呼喝之声此起彼伏。

        沈婉君并未在垂花门观看,沈心秋仍在前庭,此刻没有指导武奴们训练,而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,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黄色信笺,一边看一边露出了奇怪的笑容,看起来又高兴又害羞。

        毕竟是不速之客,不好径直走入庭院,于是我便走向了沈心秋。

        谁知沈心秋沉浸在那张信笺上,我距离他只有十步不到还未反应过来,考虑到可能关于他的隐私,我只能放慢脚步,故意大声地打招呼:“沈兄午安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啊……谁?”

        沈心秋慌乱地把信笺揣进怀里,擡头望来,松了一口气,“原来是柳兄弟,什么风把你吹来了,可把我吓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最后一句却是小声嘀咕,看来那信笺果真事关私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沈兄,冒昧前来,实在有扰贵府。”我对眼前的沈家长子做足礼数,说明来意,“昨日蒙师叔相赠宝剑,家母过意不去,特命我携礼相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柳兄弟唤家父一声师叔,便是自家人了,谈何打扰?”

        沈心秋熟络回应,思量一下,提议道:“原来是为此事,我倒不好做主。这样吧,我带你去见家父,由他定夺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如此再好不过,请沈兄带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有事离开一会儿,你们不要偷懒啊!”沈心秋中气十足地朝着武奴喊话,他们哄然应声,转身带我进了庭院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们二人直奔正堂,此时堂上无人,沈心秋请我落座,招呼下人送来茶水才道:“家父此时应在书房,柳兄弟且先坐会儿,我去叫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,劳烦沈兄了。”我照旧坐在昨日的椅子上,空了上首,以示恭敬,静待沈氏父子。

        不多时,沈晚才自正堂门口大步踏来,热情亲切道:“贤侄要来怎么不说一声,我好备些酒菜,不至于如此寒酸,不是待客之道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连忙起身微躬,连称不敢:“沈师叔,我登门拜访没带礼物也就罢了,又怎敢再让师叔费心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诶,贤侄哪里话?什么礼物不礼物,能来我心里就高兴得紧。”沈晚才拍拍我的肩膀,在对面坐下,同时双手做势相请,示意我也不用客气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抿了一口茶,看了看我腰间,笑问道:“贤侄,含章剑可还满意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摸着腰间宝剑,忙不迭点头:“满意满意,多谢师叔相赠绝世宝剑,侄儿爱不释手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哈哈,什么宝剑,贤侄满意就好。”沈晚才仰头一笑,转而问道,“听我家老大说,贤侄受你娘亲之命而来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师叔,正是如此,”我省起此行目的,点头正色道,“娘亲说受赠宝剑过于贵重,昨日回去特意为沈姑娘默了一份功法,命我转交沈姑娘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沈晚才眉头一皱,连忙拒绝:“功法?这怎么可以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师叔,此乃娘亲的一片心意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我见他还有犹豫,便开口道:“师叔,若沈姑娘不收此物,那这含章剑侄儿用得也不心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沈晚才吐了一口气,似是被我说服,吩咐道:“唉,既是如此,心秋,你去将小丫叫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,爹。”可是沈心秋还未转身,门口便传来了沈婉君娇嫩的声音:“爹,你叫我?”

        沈晚才眼角一阵抽搐,沈婉君已然蹦蹦跳跳地来到了近前,沈心秋则退到身后去了,脸上也满是无奈。

        沈婉君又朝我眨着大眼睛,软糯地喊了句“二哥~”,让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,哪里还不知道她已在门外听到了我们的谈话,知晓自己即将如愿以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婉君妹妹,这便是合你心意的功法。”我也未作多想,从怀里掏出了《节盈冲虚篇》的折子,递了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沈婉君高兴得眼睛眯成了月牙,绿裙飘飘,两下便蹦过来,伸手正要接过去,忽听沈晚才威严呵止:“婉君退下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哦。”沈婉君浑身一颤,乖乖收回一双急不可耐的小手,撇着小嘴退到一旁,低头站着玩弄衣角。

        只剩我还站在原地,眼见场面如此一波三折,有些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贤侄坐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沈晚才招呼我坐下,面色严肃,“贤侄,你虽说动了我,但毕竟事关武林中人人奉为至宝的功法,此礼过于贵重,故此我不得不慎重,须得了解清楚以后,再做决断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闻言点头,客随主便道:“如此,便听师叔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虽然不知功法到底贵重到什么程度,但我了解武林中人对招式的看重,沈师叔的态度也就不难理解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沈晚才语气凝重道:“贤侄,我问几个问题,你要如实相告,切不可为了赠礼而有所隐瞒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师叔请问,侄儿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。”以沈师叔谨慎的态度,恐怕好事多磨,但以娘亲的见识和智慧,这功法应该不会让他难做才是。

        沈晚才抚颔凝眉,缓缓问道:“贤侄,此功法有何威能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仔细思考后,将所知之事一一道来:“回师叔,据娘亲所言,《节盈冲虚篇》并非擅长对敌厮杀的功法,练成者不会有横练筋骨的体貌征兆,只勉强可以和硬功大成者打成平手,过不了百招就会力竭;遇到内家高手也可周旋一二,避其锋芒不在话下,至少可保性命无虞。此外,《节盈冲虚篇》功体阴柔冰雪,是以对女子还有保养身体、延年驻颜的功效;除以上这些,娘亲未说《节盈冲虚篇》还有其他神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听到最后,沈婉君眼睛已是大放光芒了,一扫方才的可怜委屈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如此说来,倒还适合女子修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沈晚才思索了一下道——我心知这关算是过了——只见他又问道:“仙子可曾说,《节盈冲虚篇》是否仅赠予我家小丫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细细回忆了一下,才肯定无比地回道,“嗯,此事娘亲未曾明言,但她亲口说,《节盈冲虚篇》是为沈家姑娘默写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没有说其他人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坚定点头:“不曾提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样啊,容我思量一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沈晚才低头沉思,一旁的沈家小妹早已按捺不住,一脸兴奋和期盼,一双小手紧紧互握。

        见了此状,我心中有些明了,平日里沈师叔对自家女儿的古灵精怪似是有些束手无策,或者说骄纵溺爱,但遭逢大事便威严自生,足以镇住场面,可说张弛有度、持家有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唉……”回顾到女儿如此迫不及待的神情,沈晚才轻叹一声,做出了决定,“贤侄,仙子既然如此费心,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……”沈婉君当即高兴得跳了起来,欢呼声却被父亲威严的目光压了下去,又恢复了委屈低头的模样,但左顾右盼的水润灵眸却暴露了她的欣喜难耐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见沈晚才继续说道:“不过,受赠过程需得听我的,否则容我拒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自无不允,点头答应:“但凭师叔吩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,心秋,取烛火来。”沈家大哥走出堂门,过不多时,取来一支烛火,走到父亲身旁站定。

        沈晚才一脚体向座旁方方正正的茶几的桌脚,后者竟毫发无损,凌空飞起,翻滚几圈,又被他后发先至的一掌定在正堂中央,随后让沈心秋将蜡烛放在了桌面上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一手俊俏功夫暂且不提,但将烛火置于此处是何用意我却未能领会,只能静观其变。

        沈晚才这才看向我道:“贤侄,你且将折子放在桌面上,不要摊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。”我依言将《节盈冲虚篇》搁在桌面,沈晚才却在此时退开几步,招呼沈家姑娘:“婉君,过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,爹。”沈婉君脸上泛着堆不下的笑容,强忍着开心三步并作两步,站到了桌前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折子。

        沈晚才目光凝重,沉声道:“婉君,《节盈冲虚篇》乃仙子特意赠予你的礼物,但此物过于贵重,轻易泄露出去,恐引起歹人觊觎。你若想学,为了不愧对仙子好意,也为了自身安全,爹要你先发誓言,你可愿意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爹,女儿愿意!”沈婉君满脸开心,不假思索,点头不止,两个发角上下翻飞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好,那你学着爹念一遍。”沈婉君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:“嗯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沈晚才右手拇指按住小指,食指、中指、无名指并作一块,朝天而指,沈婉君也有样学样,并起白白嫩嫩的手指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,沈氏婉君,年十五。……今日对天发誓,我修习《节盈冲虚篇》之后,未经谢冰魄允许,不会将功法透漏、传授给任何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沈晚才是深思熟虑,神色郑重,缓缓道出誓词,而沈家姑娘则是小嘴叭叭,几乎毫不间断地重复,甚至比父亲还快上几分。

        见状,沈晚才微微摇头,继续诵道:“包括父亲、母亲、兄长以及未来的丈夫子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爹……”念到此处,沈婉君一改欣喜难耐,有些迟疑,弱弱地看了父亲一眼。

        沈晚才面无表情道:“想学你就发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沈婉君咬着嘴唇,面色数变,才跟着念道:“包括……父亲、母亲、兄长以及……未来的丈夫子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有违此誓,便教我父母兄长、丈夫子女以及后世子孙,死后永堕无间地狱,日夜受尽煎熬、永世不得安宁!”

        沈晚才说完誓词,闭上双目,似是不忍去看自家姑娘的表情。

        这番誓言狠毒决绝,竟是涉及到了当代亲人、后世子孙,教我这个旁人都心惊肉跳,张口欲言,却碍于自己终究是“始作俑者”,只能心中安慰自己,只要沈婉君得偿所愿,便于大节无碍,于是暂且作罢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爹……”沈婉君越听越是惊恐,最后终于哭出声来,呜呜哽咽,“女儿……不学了……呜呜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沈晚才睁开双目,露出一丝不忍之色,声色稍柔地劝道:“婉君,我知你属意《节盈冲虚篇》,只要你遵照誓言,至亲之人就不会受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沈心秋一脸心疼,眼中有泪,却没有开口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呜呜……真的么?”沈婉君泪眼朦胧,再无古灵精怪之气,反似娇花弱柳。

        沈晚才叹了一口气道:“千真万确,念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有违此誓,便教我……父母兄长……丈夫子女……以及后世子孙……呜呜……死后永堕……无间地狱……呜呜呜……日夜受尽煎熬……永世不得安宁……呜呜……”沈婉君一边哽咽一边发誓,念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。

        沈心秋更是背过身去,以手抹泪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好了,婉君,不哭了,把《节盈冲虚篇》背下来吧。”沈晚才也有些不忍,出言哄道。

        沈婉君小手挽袖抹去脸上泪水,抽噎不停,却小心地拿起折子,摊开来细细阅读,脸上的哭容渐渐消失,只是泪痕一时难以消失。

        原本只是回赠功法以报授剑之恩,本想事情应当顺风顺水,却莫名其妙变得如此曲折波澜,这是我始料未及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沈师叔慎而重之,也是为了不辜负娘亲的一番好意,用心良苦,我又如何能够出言阻止?

        事已至此,我只能沉默以对,就这样静待着沈婉君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爹,我记住了。”没过多久,沈婉君忽然合上折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记清楚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一字不漏,倒背如流。”沈婉君闭目回忆了一会儿,言之凿凿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心中大吃一惊,若非错觉,沈婉君只堪堪浏览了一遍《节盈冲虚篇》,竟然确言“一字不漏,倒背如流”,难不成她有过目不忘的天赋异禀?

        娘亲为我启蒙时,我也曾希冀自己拥有这种天赋,就能够将晦涩难懂的文篇刻在脑海,兴许能够得到娘亲的嘉奖,却没成想今日会在沈婉君身上见到。

        沈晚才似也习以为常,颔首道:“那就将折子烧了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。”沈婉君挽住绿袖,将折子的一角探到烛火里,很快黄纸就燃烧起来,她小手一甩便将火团扔到了地上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悄悄环顾,只见师叔望着火光,看不出波澜,沈婉君可爱的小脸蛋上一反常态地面无表情,沈家长子则背身相对,场中四人沉默无语,看着黄纸静静燃烧成灰。

        待折子烧完之后,沈晚才一掌将灰烬击散,抱拳道:“贤侄,这份大礼,沈家感激不尽,但为了婉君,望你慎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强打精神,郑重应允:“侄儿明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沈晚才又朝女儿一摆手:“婉君,谢过柳公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沈婉君平静无比地弯身万福:“婉君多谢柳公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……不必客气。”得了感谢,我却不知为何怅然若失,心中滋味难明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贤侄,此事已靖,今日可有空共进晚餐?”沈晚才又恢复了些许豪爽,热情邀请道,“我让府里做些好菜,也好答谢仙子的赠礼之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了,娘亲还等着我的消息呢。”我只觉得心情十分复杂,一时难以厘清,不愿久留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也好。”沈晚才点点头,并未强留,“那我让心秋送送贤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一阵神情恍惚,勉强点头便迈开步子,出了堂门回头一望,正对上沈婉君平静的目光,仿佛我们素不相识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此刻,我没再从她身上看到古灵精怪——至少对我没有。

        沈心秋将我送出了府门,才叫住了我,不忍地开口道:“柳兄弟,婉君还小,过些时候她自然就懂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懂什么?我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,还要求别人懂么?

        我苦笑一声,有气无力地抱拳,想体面告别却说不出话,只得咧咧嘴,就此离开。